做了这么多大事,又同时担任着全国人大常委、民盟中央副主席、中央文史馆馆长等许多社会职务,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袁老师对于自己的专业研究却一直没有放松。多年来出版了《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中国文言小说书目》《中国文学概论》《中国诗学通论》《盛唐诗坛研究》《清思录》《愈庐集》《陶渊明研究》《陶渊明集笺注》等等著作,发表了许多有影响的论文,取得了世人瞩目的成绩。
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袁老师的诗歌艺术研究就驰誉海内外。他继承了林先生的长处,对诗歌艺术有很高的感悟力,同时又能将诗歌文本研究和文学理论研究结合起来,最早从中国古典诗歌的多义性、意境、意象、诗歌的音乐美,以及人格美、自然美等多方面阐发了中国诗歌艺术的内涵。这些方面后来都成为学术界风行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前期的热点问题。袁老师的每篇论文思考都非常周密详细,几乎做到了题无剩义。例如论《中国古典诗歌的多义性》,指出了双关义、情韵义、象征义、深层义和言外义五种情况,每种都举出诗例,以精彩的分析来支持论点,最后概括出所有这些多义性,是中国古典诗歌含蓄蕴藉的主要成因。又如意境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讨论文章最多的一个问题,特别是意境的定义,有一段时期十分纠结。袁老师的《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纠正了当时很多人以为“意境”一词创自王国维的误解,上篇先从“意与境的交融”阐明中国古代传统的文艺理论中意境这个范畴如何形成,并指出了意与境交融的三种方式:情随境生,移情入境,体贴物情、物我情融。这三种方式都是从大量诗歌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其次,袁老师又从“意境的深化和开拓”阐明构思和提炼对于意境创造的重要性。再次,袁老师还从“意境的个性化”分析了意境和风格的关系,并指出王国维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说违反了创作与欣赏的一般经验。最后,指出意境创新的重要性。上篇论意境已经涵盖了许多论文的内容,而此文还有下篇,先说明“有无意境不是衡量艺术高低的唯一标尺”,然后分析了“诗人之意境,诗歌之意境,读者之意境”。尤其是从熟稔感、向往感、超越感三方面来分析读者之意境,极有新创。当时,西方的接受美学还没有风靡国内,这三种感受都是袁老师从自己的阅读经验中得来,可说是独创的接受理论。最后文章还指出了“境生于象而超乎象”的问题。由于囊括了意境这一论题的方方面面,尽管后来关于意境的论文汗牛充栋,但是大多没有超越这篇论文的范围和深度。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讲诗歌美学是古典文学研究的潮流,有些论文虽然讲得满脸是美,却甜得发腻。袁老师讲诗歌美总是从原理着眼,感性和理性结合得恰到好处。关于人格美和艺术美的关系,就是他较早关注的一个角度。例如他论屈原的人格美,上篇从“独立不迁”“上下求索”“好修为常”三方面抓住屈原人格美的主要特点,下篇以“瑰奇雄伟之美”“绚丽璀璨之美”“流动回旋之美”“微婉隐约之美”四个方面与之对应,讲清了骚型美是屈原美好的人格在艺术上的体现。与此同时,袁老师很早就注意到哲学思想和诗歌艺术的关系,例如《言意与形神——魏晋玄学中的言意之辨与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研究魏晋玄学对文论的影响,在当时也是富有开创性的。论文追溯了言不尽意论从战国到魏晋时期的发展,从语言和思辨的关系分析了言不尽意论的原理。并探讨了王弼对庄子的得意忘言论的诠释,欧阳建《言尽意论》的论证缺陷。同时,对某些流行的说法提出不同看法,如认为言尽意和言不尽意只是讨论言辞和意念的关系,不等于认识论,又指出言不尽意和得意忘言是两个不同的命题,言不尽意从表达方面说,得意忘言是从接收方面说,不可混为一谈,言不尽意论的代表人物是荀粲而不是王弼。在此基础上,论文进一步探讨了言意之辨对古代文艺理论的影响,从《文赋》、陶渊明,到《文心雕龙》、《诗品》、刘禹锡、《诗式》、司空图、欧阳修、严羽、王渔洋的诗学理论,一一辨析其理论与言意之辨的关系,然后又从言意之辨引申到重神忘形的理论,及其在人物品鉴及绘画、书法理论中的体现,将题目做到了十分完足的程度。陈贻焮先生曾告诉我,林庚先生很欣赏袁老师的这篇论文。此外,袁老师论述诗与禅、王维诗歌的禅意与画意等论文,在同类题目的研究中也是较早的。由于论点从大量诗歌和文论文本中提炼,论述稳妥精当,这些论文常常被同行引用。正如林先生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序言中所说,袁老师“为学多方,长于分析。每触类而旁通,遂游刃于群艺,尝倡边缘之学;举凡音乐、绘画、宗教、哲学,思维所至,莫不成其论诗之注脚。”打通多种学科之间的联系,最后落实到诗歌艺术之研究,正是学界当下努力的方向,而袁老师早在三十年前就以其研究的实绩开出了新方法的门径。
袁老师的治学实践了他自己多次在文章和学术会议发言中所倡导的主张:将横通和纵通结合起来,成果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这些固然是他取得成就的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一代学者治学,是全身心地投入。和林先生、陈先生一样,袁老师重视大作家的研究,从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到苏轼、陆游、辛弃疾,关注的都是伟大诗人。他们被这些诗人的人格精神所感动,努力去和他们交朋友,在研究这些诗人的过程中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袁老师说他最喜爱的诗句是杜甫的“心迹喜双清”,把它当作自己的座右铭。而最能体现心与迹俱清的诗人莫过于陶渊明了。所以袁老师在陶渊明研究上花费的时间最多,他积多年钻研之成果,完成了《陶渊明集笺注》的大著作,撰写了研究陶渊明的一系列论文,如《崇尚自然的思想与陶诗的自然美》《陶渊明的哲学思考》《陶渊明与魏晋风流》《陶渊明与晋宋之际的政治风云》《陶诗主题的创新》《辛词与陶诗》《论和陶诗及其文化意蕴》等等,同行学者誉之为 “特色鲜明,自成一家”,“其扎实的功底和翔实可信的资料积累,对文本的悉心研读和独到的艺术见解,人品研究和作品研究结合,艺术鉴赏和哲学思考研究结合的方法等,都将给后学者深刻的启迪”。同时,他还在生活中努力实践着陶渊明的人生哲学。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的学界,保持心迹双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随着社会风气的变化,学风也受到污染。大江南北的各地高校都为着博士点、学科评估、成果评奖等搞公关、走后门,忙得不亦乐乎。邀请讲学、旅游、送礼,处身于学科评议要津的学术权威们很难抵挡这些猛烈的攻势。找袁老师的人自然更不在少数,我也曾经陪外地的老同学登过他的门。但是袁老师非常小心,只要是可能有某种干求意图的邀请,他一概婉言谢绝。虽然难免得罪一些人,但保持了内心的坦然。其实被攻下来的那些评委,可能替人办了事,却也留下了被人背后议论的污名。袁老师对别人的请托是如此,对自己的事情也同样不肯求人。他曾有一位硕士毕业好几年的研究生,想考他的博士,只是因为在职,不符合中文系不招在职博士生的规定,尽管考试成绩出色,外语满分,也不能入学。袁老师虽然为之惋惜焦急,却不愿利用自己的声望和资格去系里请求通融。后来那位研究生只能到别的系去就读。
前年冬天,香港浸会大学饶宗颐国学院举办学术大师讲坛,邀请袁老师前去演讲,题目就是“陶渊明研究”。在场的听众都从他的演讲中感受到他是将多年研究陶渊明的心得体会浓缩在这次讲课中了。他在《陶渊明集笺注》中有许多关于陶渊明生平的新发现和诗歌语词解读的新见解,如果从考据角度讲,学生不易听懂,但他通过诗歌的解析深入浅出地传达出来,就特别有趣味。他做的PPT还准备了非常丰富的资料和图片。很多书画是他多年来利用出国访问的机会到欧美国家的图书馆拍摄的,以前虽然在《北京大学学报》上读过他的相关论文《古代绘画中的陶渊明》,但这次亲眼看到图片,更觉精彩纷呈。搜集这些资料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但为陶渊明研究开出一块新天地,多少辛苦也是值得的了。在台下听讲时,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上研究生时听他讲课的回忆。这么多年过去,先生的头发已经全白,但是精神依然矍铄。他讲着陶渊明,似乎就是这位大诗人的知己。他的声调平和低缓,但有一种沁入人心的吸引力,令百馀名听众挤满的讲堂鸦雀无声。讲座结束前袁老师还朗诵了一首他早年下乡时写的学陶诗,使全场气氛达到了高潮。这次讲座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袁老师始终站着,讲到后来连嗓音都嘶哑了。但直到我作为主持人进行讲评时,他还是不肯坐下,依然谦和地微笑着面向听众。我想到了袁老师以前多次说过的一句话:“我这辈子就是个普通的老师。我喜欢当老师。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是愿意当老师!”我把这句话还有他的座右铭“心迹喜双清”告诉听众,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在场听讲的东京大学大木康教授不停地说:“感动!感动!太感动了!”大家都明白:一位学者只有具备这样的情怀,才能真正理解陶渊明,使他的陶渊明研究难以超越。
送袁老师去机场时,中央文史馆陪同他前来的工作人员悄悄告诉我:“馆长讲完回住处时,累得几乎下不了车,路都走不动了。”是啊,如今连我这个老学生都站不了两个小时,更不要说年近八十的先生竟站了三个小时的讲台。为了取得更好的讲课效果,袁老师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体力。只要站在讲台上,他所想的就只是怎么把课教好。无论身居什么样的职位,他最在乎的还是教书。五十年前是如此,五十年后还是如此。
日月不息,师表常尊。衷心祝愿袁老师健康长寿,永葆陶诗的心境和学术的青春!
《好诗不厌百回读》是北京出版社的编辑高立志兄策划的,他起的书名,他搜集的文章,也由他担任责编。这省了我很多事,我很感谢。我猜想这书名的灵感来自苏东坡的两句诗:“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这两句诗的典故出自魏鱼豢《魏略》:“董遇好学,人来从学,每曰:‘当先读书百遍,而义自见。'从学者云:‘苦难得暇日。'遇曰:‘当以三馀:冬,岁之馀;夜,日之馀;阴雨,时之馀。'”
既然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那就无须讲解了。但为何还要讲呢?原来这“讲”不过是跟读者的一种交流、一种汇报,讲的是自己的体会,也可以说是向读者缴的一份作业罢了,读者不可完全听信的。董仲舒说:“《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这样看来,百回读不是死读,而是要不断琢磨,不断领悟,既要得诗人之用心,也要有自己的体会。元遗山说:“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馀味,百过良未足。”(《与张仲杰郎中论文诗》)他强调“咀嚼”,强调读出“馀味”来,也是经验之谈。